(1)
“你给我滚开!”我恼怒地骂。
白美玉刚刚大笑着把手伸给我,一愣之后,又大笑了起来,但把手抽了回去。我气得很,恨恨地瞅着他笑的样子,不仅是因为他骗我摔倒,还因为他这么不坚决地拉我起来。
我狼狈地站起来。
“姓白的家伙,我咒你一辈子。”我恶狠狠地骂。“真正分不清猫和狗的人是你哎,小同学!得啦,你就别不讲理了吧,人家拉你你又不肯,真是狗咬吕洞宾——”
“你是好人,那肖霄恐怕要当天使了。”薇在一旁忍位笑,假装生气地说。
星期四下午白美玉跟我开的那个“可爱”的玩笑,在隔了二十四小时的现在,我仍耿耿于怀,在白美玉看来,这就是做女生的气量。
“好啦好啦。”他装出一副计饶的样子,却掩不住地笑,“老姐你别这样嘛,你看我也怪不容易的,跟你们女生在一起,又不能哭又不能笑……”
此笑刚落,彼笑又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是薇。
我不知道他们最近哪来的这么多笑。好笑吗?你真的觉得逗人吗?如果遇到肯定的答复,那我要报以冷笑了。拜托老天,你给我一点尊严。昨天白美玉很巧妙地利用了我怕猫的特点,在一知屁颠屁颠的狗跑来时嚷了一声“猫”,于是我一惊,被一个什么东西绊倒,摔在地上。
不过对于眼前两位朋友的“陋行”,我早已习惯了,这是多方面的。我们彼此把恶劣的行为通过抛物线准确地砸到彼此头上,溅起一串炫目而快乐的金星。
此时,夕阳的余辉洒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让我觉得这个豪放的世界似乎多了一丝温情。路上已经没有学生往来了。通常我们三个出现在街上的时候都这样,大多数乖学生已经在家里摊开作业本,而我们还放、肆地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刚从学校我门口的小书店出来,天就快黑了。
“明天打算怎么办?”薇窗然问,“你俩会写李小丽的作文吗?”
李小丽——对不起,我们应称为李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篇3000字的作文,天文数字。唉,多么美丽的名字,就是看不出有美丽的心灵。
“我不会。”我不假思索地说:“那种垃圾作文,本人无话可说。”
“你当然可以不写,”白美玉说:“‘人家肖霄的成绩,你你用断十根手指也赶不上……’我们就不一样了,虽然我也不写……”
“你少讽刺我。”我打断的话“中考作文才需要600字!”
“因为中考是不允许有人不写的!”白美玉气愤地说。
我无心理会他们,我发现自己正全身心地审视着这个夕阳照耀下的世界,我突然觉得它真美。三月的风轻拂着我的脸,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在安慰我:冬天过去了,春天已在眼前。我爱炙热的序曲。此时我好像看到热量一点点地出现在我面前。天的尽头是那几乎要沉落的的夕阳,泛着微微一点的红光,照亮了它周围的一小片天空,其余的天空蒙蒙泛黑了。路上几乎没有人,能听到风吹树叶沙沙地响,很静,静得我们就像在天上说话,在说梦话。
“肖宵?”我突然听到薇的声音,猛地回头,把她吓了一跳,“你在干吗?”
“世界真美。”我说。
(2)
薇和白美玉是我的朋友,薇在学校是个很沉默的人,可我们在一起时,都一致认为她是个极其调皮的家伙。白美玉——应该特别提及一下——是个男的。因为他的名字总让人感到此乃——“窈窕淑女”也。
我曾对他这么说过。他回嘴到:“‘肖宵’?我从没听说这么不伦不类的女生名字。咱俩交换我还不干呢!你才不配这么淑女的名字。”
这种人真不害臊,我心想,哼,我的长相和性格,比徒有一个‘淑女’的名字强多了。
“你们有张然的消息吗?”在一节被安排在一个烦人的下午的语文课上,我终于忍不住李小丽的聒噪,悄悄地对后排的薇说,同时盯着讲台上唾沫星子四溅的李小丽,并看被其淹得垂死挣扎的第一排同学而幸灾乐祸。李小丽在肢角一篇巴金的散文。
“什么?哦,没有。”薇小心翼翼地说:“怎么了?”
“没事儿。”我说。
我靠在后桌薇的桌子上,手插在口袋里,尽管这样仍不怎么舒服。张然是我的小学同学,和白美玉与薇一样。我很喜欢她,她是那样一种人——古怪而又不可思议。她有着完全不合乎寻常的举动,比如她会在炎炎烈日下盯着一棵树苍老的树干整整一个小时,或滔滔不绝地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正是她的这些举动吸引了我。我沉迷于她的思想中,觉得她是深刻的人。作为朋友,我敬重她,她可算作我灵魂的知音。以前她的成绩一般,但我相信她是个很有潜力的人,只不过没有用我们普通人的眼睛去看事物——看考试和升学,如此世俗的东西对也来说微不足道的。我跟她关系颇为密切,我们彼此心照不宣,愿去琢磨一些事,我们的谈话就好像是她的精神与我的精神在对话,这是一种陶醉。从她那里我感受到思维无与伦比的玄妙,同时按她的话说,我的看法也一度使她“跌落在思考的深渊中。”可毕业后却再没有她的消息了。她的固定电话打不通,手机也被停机了。我真的很想她。
耳边洪钟般地响着李小丽的声音,我隐隐约约听到“这个字照应了前面的哪个词”我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时候,自己嫌累还坑害别人。好好的一篇文章被她固定的模式搞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巴金的名篇被她讲解得怎么看怎么像“八股文”,让人无奈!
“这篇文章的重点词汇是——”
——张然上哪所中学呢?
“这篇文章的各段段意是——”
——她现在是否交到了比我更懂她心思的朋友呢?
“我们请白美玉同学回答。”
张然她——什么?
我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去白美玉正和他那令人讨厌的女同桌激烈地理论,一脸茫然地看着李小丽金鱼似的巨眼。那个女和厌恶地瞟了他一眼,嘴角得意地咧开了。
“你说什么?”他一头雾水地问。
“好了,”李小丽用和那女生一样的厌恶表情瞪着白美玉,不耐烦地说,“你根本就没听我在说什么。下去把这篇课文抄十遍。下课。”
下课后我和薇都骂白美玉。他被罚,一般来说受害的都是我们,上次那两千字的检查就是我给他写的。我们把他说烦了,他气呼呼地说:“我本来就没听李小丽在胡扯些什么,除了她的课,我一般还是比较认真听的。还有你,肖霄,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重色轻友?要是在以前,小琪让你给他写个检查,你还不知要乐几天呢!”
“白美玉!“
“行啦,我什么时候也没说。我惹不起你。我——先走了。”
他溜之大吉,留下满脸绯红的我愤怒而立,薇在窃笑。整个上午我都没再见一到他,害得我憋了一肚子气,想骂人都找不到对象。
(3)
四月的一个星期天,麦当劳。
我不知道这天薇哪里来的兴致,要把我约到这里,虽然这个麦当劳就在我们每日放学回家的路上。
我们坐在靠窗的一张小桌旁,桌上只摆了两杯热橙汁。我们来这里不是吃东西的。橙汁的热所缥缈在隔在我们中间,让我们彼此向对方望去时只能看到一片雾的世界。我想,要是在冬天,这热气就会在玻璃上液化成小水珠,制造出一种非凡的境界。然而此时,我却能隔着玻璃清楚在看到外面的一切。满世界的阳光,灿灿金色一览无余。今天的世界真美,整个天都美,然而不是那种夕阳西下的柔美。此时我所看到和感到的,是一种热烈的激昂的美,一种青春年少的血液沸腾。
“你那天是要张然的消息吗?”薇舔了一口橙汁后,抬起眼皮问。
“嗯,没什么,我很想她……”我说
“我试着找吧,她和我关系也不错,可我和你一样,只有那些无法联系到的联系方式……”
“行了,说个高兴的吧!别老那么怀旧,像两个老太婆在追忆少女时光。你那天要跟我说的那个天大的高笑事件是什么?“我避天那些伤感的话题,兴致勃勃地问。
“哦,那个!”一提起这事薇便又大笑起来,“天哪!你知道,那天源源在李小丽的办公包里放了一只白耗子!就是他妈妈医院用做解剖实验的那种!”
“什么?哈哈……”我禁不住大笑,“一起做案的还有他的女朋友吧!”
“没错——李月儿,没脑子的家伙,整天跟在源源身后。鬼知道她那天在跟白美玉争什么,害得我们三个都倒霉。每天坐在白美玉旁边,却喜欢个大草包!”
“停,停。你嘴下留德吧。不过,白美玉倒是最计厌李月儿。”
“好好好……哎,你猜李小丽什么表情?当时我就在她办公室里,事后我听说是源源干的,我看到李小丽的眼睛比一无硬币还大一号,脸比那耗子还白。尖叫,满屋子地尖叫……”
我们笑了一阵子,还说了点别的好玩的事。天渐渐黑了,太阳只露出一点殷红的残骸,看样子随时可能坠落进深渊。天空的颜色在由蔚蓝向深蓝过渡。
我们谈话的浪漫在退去,退去,渐渐的,我便顺得看窗外的天空了。
“我要走了……”一个声音,很突然。
是薇吗?
隔着无们所要的第三杯橙汁冒出的热气,我真的看不清她的脸。
“你刚才说——什么?”我不解。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约你出来吗?我要走了,去T城,这就是我要说的。在冬天十一月中旬。”
“你,薇么?”我真的感到不可思议,像一个突如其来的幻想,惊得我的思绪戛然而止,“你没告诉过我。”
“我正在告诉你。我……对不起,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谈伤感的话题……”
“没事儿,”我勉强笑笑说,“还早呢,你看,现在的天多美。”
(4)
我和薇都闭口不谈她要走的事,这不是个轻松愉快的话题,自从那次去过麦当劳后,我俩就都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我把这件事深埋在心底。一方面,我的惊愕已变成了缠绵的忧伤,我很难相信这是真的。薇从小跟我一起长大,我现在仍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记得一年级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她真的是我童年记忆的一部分啊。另一方面,我的主观思想又竭力否认这一点,冥冥中有一种坚定让我相信,她不会走,毕竟,十一月真的是很遥远的事情,我们还有近半年的时间能够呆在对方身边。
太阳一天天火辣起来,五月艳阳天,生活变得激情四射。
我们的数学张老师也就是五班班主任,主持了一场“四班对五班友谊篮球赛”。四班就是我们班。所有四班的人都让为五班的学生简直幸福到了极点——他们能够与通情达理的张老师面地面谈话,而我们却整天挣扎在李小丽的高压统治之下。如果说李小丽是应试教育的傀儡,那张老师就是素质教育的先锋。
“都初二的学生了,哪有心思弄什么‘友谊球赛’?我经过走廊时听到李小丽在妥协之前反感而有气无力地说。
这次比赛成了我们整日挣扎在滚烫的题海中所能看到的唯一一点亮光。我突然变得很兴奋,很快乐。我想这是李小丽最不愿看到的。但她不能把我怎么样,因为我是她的王牌学生。
比赛那天真隆重,似乎是把NBA搬了上去。上场的男生都是一副庄重的表情,好像这一季的成败就在此一举了。可笑!我从来对篮球没有什么兴趣,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郑重的。我只是感兴趣于这场子比赛,因为它与做题相比,简直太有乐趣了。
白美玉也是队员之一。不过我看得出他不像其他人一样那么严肃。他穿着一件红色的队服,松松垮垮的像把队服套在了一根麦杆上。他长得又瘦又高,脸上露出地种似笑非笑的惯有表情,这把他暴露成全队最不正经的人。他抬起细长的手臂向我跟薇挥了挥,我对他一笑。
不知什么时候比赛开始了,我喊了几声加油之后便再没有往那边看一眼。我不仅没有兴趣,而且也看不懂,于是就和薇闲聊了起来。
“你看到那转业军人的女生了吗?”薇指了招待费 对面的场地,“五班的那个。”
“看见了,怎么了?”
“哈哈,她刚才一直在看白美玉!你说会有什么事发生吗?”
在操场上站着,越来越感到不可忍受的燥热。我真不知道场上的那些人怎么还打得那么起劲!我望了望教学楼,其他班还在上课呢,真够可怜的。由于操场 我们的声音太大了,我看到几个教室靠窗户的同学站起来关上了窗,眼睛里却是掩饰不住的羡慕。准是那种李小丽型的老师催他们这么做的。古有“闭关锁国”,今有“闭窗锁门”!
突然听到操场上一阵大呼小叫。
或许是哪队快赢了吧。
我一扭头,正好看到白美玉,他那麦秆似的身体灵活的跳来跳去,冲过一人,又冲过一人,那鲜艳的红色像一个飞速前进的点。然后他纵身一跃,十分潇洒地伸手臂,一个优雅的投掷动作,把那个特大号橘子般的篮球塞进了篮框。
又是一阵吵嚷和一阵欢呼。
五班的那个女生一阵陶醉般在叫好,像她们班进了球似的。
听他们说,好像是白美玉很准地投进了一个三分球。比分差距本来就不大,结果一锤定音,比赛结束。
白美玉抱着球,冲周围人一笑,当他的似笑非笑突然变成露齿微笑时,本来就高高帅的他显得更加英俊了。
我们班的人都簇拥在他周围,不停的赞美那个漂亮的进球。我们赢了!我也禁不住的兴奋。很久以来,我们都以考场论英雄,好久没有打过这么大快人心的比赛了!这时,白美玉跑过来。
“肖宵,拜托你帮我把衣服拿回教室行吗?我等会再回去,薇也不知上哪去了。”
我轻点了一下头,正准备去接——
“嘿,需要我帮忙吗?”
哪个曾用眼睛扫过白美玉无数次的五班女生满脸殷勤的说。
我愣了一下,刚伸出手又缩回来。白美玉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帮你拿吧.”她不由分说地抢去了那件校服,“你叫白美玉吧?恩,我们张老师经常说起你,说你数学学得很好。他总很愧疚地说,他对你的偏科严重深感自豪。听说你还获过什么奖吧?真没想到你不是个书呆子,呃——我们能交个朋友吗?”
她不停地说完了这么一大话后,满怀期待地停了下来。
白美玉木然地应了一声,她便走了。不知怎的,一股无名之火上我的心头,让我突间有一种受骗的感觉。
“你叫我干吗?”我怒气冲冲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不认识她?”
那她吃饱了撑的要找你?”
“我…….真的不认识她。”
“真希望你是个书呆子。”
白美玉突然像易燃品一样点着了,他回道:“难道像你一样吗?”
“我不是书呆子!”“否则我就不会和你做朋友了!”
白美玉一惊,脸上突然没了表情。他没看我,目光直射晚霞的天际。他的校服已经被拿走了,他一动不动,让我觉得他的灵魂飞出了眼前的肉体,不过很快又回来了。他一转身,几步走出了我的视线。
(5)
初夏的那点激情看来在已是燃烧尽了,就连我也没有了那点迎接夏天的兴奋感。要知道这可是我最钟爱的季工节呀。可是爱与不爱总是随心情而定的,如果把所有的考试都挪到冬天去,我想,夏天就是天堂中才有的季节了。可如今——现实是不可避免的——期末考试如其而至。
于是乎,我们整天被困在教室里,李小丽连下课都不许我们出去。窗外有火一般的骄阳,灰灰的操场看上去像是要被晒化了似的。几棵树倒还称得上精神,翠绿翠绿,一览无余,引得鸟儿每日都在其中啁啾。我上课进望着窗外想,树叶间舒适的浓阴一定比我们所处的燥热的教室要好上千倍吧。操场的远处唐突地立着几栋高楼,没有别的建筑做伴,愣愣地立在蓝色的天幕里,却又不是大自然的产物,赤裸裸地,而且不伦不类。
没有人不认为这是场灾难,吴校长从考试的前几周就开始大讲其重要性,说什么来着?让我想想……比如这是粗(初)二的作(最)后一次靠(考)试……两连(年)来的屁股(评估)和真理(整理)……为中考开辟成功的道落(路)……如此等等,实在不想重复。学校三天两头叫我们写考试计划,写预期名次,而且要精确到个位。校长每讲完话,李小丽就叫我们鼓掌。我一边鼓掌一边想着她是个计厌的人,不过不奇怪,她从来就不想采取任何行动使她的学生喜欢她,因为那样的话校长会不喜欢。
进入考试周后反倒觉得轻松多了,人们被折磨得有点死气白赖,成绩也就听天由命了。6月30日下午考完了最后一门英语,所有人都如释重负。我不知道自己考得怎么样,我也不想知道,等待我的是整整一个月的暑假,虽说初二的暑假在长短上让人有些郁闷,但我还是安排了许多精彩的事要做。
我跑出了教学楼,我要不要为考试的结束而欢送一下这美丽的六月呢?天哪,我怎么变成一个“情商用事”的小女生啦?不过砦时的景色真的太让人心醉了,头顶上一片湛蓝而空灵的天,让我觉得即将逝去的六月也是蓝色的。
我绕着操场溜达了一圈,似乎是刚进校的新生似的。随扣拐了个弯,在学校那棵老槐树下看到了白美玉。
我赶紧一闪身,躲出他的视线之外。
那次争吵不了了之后,我与白美玉的关系就进入一种比较——难堪的状态,我们沉默了半个多月后和好了,在薇的积极促使下。虽然说我和白美玉从小学到现在几乎天天吵架,大吵小吵也积累了一二百回,可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次与以往不同。也许是因为我冤枉了他——事后我知道五班的那女生真是在“也孔雀开屏”。但更有可能的是,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伤害了他。
在闪身之前的一瞬间,我看到他跟几个大块头的男生在一起。他们围着他,他们在做什么?
突然,我的手机铃响了。我怕那边听见,便赶快按下按钮。“谁呀?”
“是我,小琪。”
(6)
小琪?
他是我的小学同桌,也算是朋友,我记忆里的他是如此可爱、调皮、爱开玩笑,整天嘻嘻哈哈,毕业时仍保留着清脆的童音。我喜欢他的干净、他的真实。他是个清纯的男孩。到了初中的男生都很虚伪,做作。所以时不时会想起小琪。可是,没想到他会在这时找我。
我如约赶到莫青公园,这也是他约定的地点,是个很大的公园,以前我们经常来这儿玩。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兴奋感,还有激动。我已经两年没有看到他了,我一点也想象不出他现在的样子,真不敢相信他还记得我的手机号码。不过这个号码对他来说是与普通朋友的一样平常,而他的号码对于我,看起来就别有一番深意了。
我独自一人站在草坪旁等他,怀着一丝异样的心情。炎热的太阳照耀着公园,我心却有一种凉丝丝的快意,有些甜,又有些痒。
一会儿,小琪便从一个很模糊的影子里逐渐清晰了出来。他风风火火在从远处跑来了,好像穿着一件蓝色的衣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慌张地扶了扶跑歪了眼镜,我这才发再他居然穿着校服!
“你怎么还穿着校服呢?”
“噢,我刚去过学校。”他解释说。
我不敢过多打量他,但还是注意事了他几眼。他那张脸没有变,还是那么消瘦,戴着一块玻璃有了裂纹的眼镜,那颗大大的痣挂的嘴边,很快让我想起毕业那天他冲着我笑的样子。那天下雨,我就看着他笑呵呵地说再见后冲进了雨宽帘,以为再也见不到这张秀气的脸了。不想他现在又出现在我面前,两年后,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但我却隐约觉得他什么地方变了……一种莫名的感觉,不只是因为他穿着校服。
我们找了把长椅子坐了下来,这是一种木质的长椅,刷着雪白的油漆,椅子的另一头坐着一对情侣,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
“下个星期天是我的生日,”小琪最先开口道,“你可以去吗?”
“呃,”我想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
其实我是知道的,我不能去,下星期薇要约我出去。可我真的不想这样说。我想去给小琪过生日,又不想叫薇嘲笑讽刺我,而且我已经答她了。我的心中满是急切,又满是失望。
“哦,也许我通知你有些早了吧。”他说。
接下来我们便陷入了一阵沉默,一阵很深很长的沉默。风轻轻抚着我的脸,视线正对着那个湖,眼前一片安详。我搞不清这种沉默的源头,从前跟小琪在一起时总是他在喋喋不休地说话,他在不停在说,不停地笑。此时,莫青公园的空气中似乎还回荡着昔日的笑声,而我们彼此间却没有了语言。
“喂,你怎么这么深沉呀?”我只好笑着首先打破沉静,“你上的中学好吗?”
“挺好的。”
“老师、同学怎么样?”
“对我不错。”
“琪,你没生病吧?”我笑了起来,“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乖了?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呀!”
小琪在说话之前先露出了一个戏剧中标准喜人的微笑。
“嗯,以前我太调皮了吧。不过现在我是长大了,所有人都说我似乎在一夜之间懂事起来。”他突然像是有了可说的话题,语句开始连贯起来,带着几分自豪。“你知道吗”肖霄,如果你上了中学后成绩没怎么进步的话,我想我可以赶上你了。哦,对不起。”
我惊奇地看着他,“你——”
我不是因为他说我没进步而惊步,而是那声“对不起”。真不敢相信他能说出这么类似于书面语的话来,他有点像电视剧中的男主角,我感到不可思议。我似乎感觉到,他已经脱去了印象中那副天真活泼、调皮开朗的胎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人。这种感觉让我心虚,它台此之强烈,以到浇灭了我对他能说些什么“动听”的话的期待和渴望。
“真好。”他看上去丝毫不在乎我打断他,他紧跟着自己的思路,换上了满意而轻快的语气,“告诉你,我现在是物理课代表呢!我物理成绩好,他们就叫我干这个。因此我便于工作谋到了一官半职。以前我可没这么辉煌过,我现在才意识到,考试就是命啊!他们说的都没错,上完初中还高中,高中完了还有大学,然后要考研,考博,没有人可以逾越。是的没有。于是我们便都蹈循了这残酷的竞争法则。我每天晚上做题做到一两点,第二天红着眼睛还告诉他们我早早睡觉。你别这样看着我,现在谁不是如此呢?只有这样在别人眼中看来才是大将风范,才算有本事。嗨,我们班有个女生,整天抱着书本啃,成绩却像打在锅里的鸡蛋一样稀巴烂,我们都笑她……”
我就坐在他旁边,听他说这样的话,耳边像有哔哔剥剥的火爆声,逐渐响起来,声音大起来,刺耳起来,充溢了我的整个世界。于是我眼前不再是宁静的湖面了,而是一个战场,真正被除数俘的人却在大笑,以为眼前的屠刀是上帝赐予的宝物。我感到有血腥的气味涌上胸口,带着一丝悲哀,一丝凄楚,让我透不气来。火爆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强,让我心碎在感到,有一颗原本晶莹剔透的宝石,在我面前被烧红烧热,变成了一声黑色的石头。我觉得自己像个旁观者,惊讶、恐惧、不可思议地看完了这一切,在胸口阵阵疼痛中,掩住一切声响的火爆声渐渐减弱,最后消失。我的听觉中枢断了,大脑一片空白,身体里也停止了任何声音。
他最后说了些什么时候我全都不知道。
后杰的意思好像是去他家吃晚饭……其他全是他的中学同学……好学生……讨论什么题……互相参考考试资料……
我不知道……
我望着那湖出了神,全然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旁边的这个陌生人成熟、理智、深藏不露,充满了“职业性”的狡猾。他在木然地拥抱一切。他不是小琪,我,我不认识他。
他终于结尾了。
“那就这样吧,你争取去啊。”他伸出一只手。
我不没有去握他的手,而是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另一只手。
“哦,对了,我想起来,我星期天还要一薇去玩呢——我想薇你还记得吧。抱歉,琪。”
我没等他说话便跑开了,想哭却没有哭。一抹阳光照着我奔跑的路。
(7)
暑假过得并不怎么样,我把许多时间用来和薇出去闲逛,其实很没意思,酷热的天气烤得我们的心都疲惫了。然而这毫无意义的溜达所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我们的暑假作业都拖到了报到那天的凌晨。当报到时坐在那间熟悉的教室里时,我很在暑假的最后时间拼命赶着铺天盖地的作业。真荒唐。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快乐。比如有一次我们一起去爬山。在山顶时我告诉了薇小琪的事。她居然没有笑我,还自责说都怪她那天把我约出来。我说这和你没关系,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呢?于是我们在高高的山顶大笑,我的心却有些痛楚。
人人都说金秋九月,天高云淡,秋高气爽。要我怎么也找不出那诗般的韵味。这当然不只是因为李小丽那篇主题为“初三开怒吼 ”的演讲。我有点悲秋,不过反过来说秋的景色实不怎么计人喜欢。你看那枯黄的落叶在秋风中萧索地飞,像一只只载满沧桑的千纸鹤,悠悠落地,溅起一阵悲歌。
白美玉最近的处境不怎么好,听说——因为他现在不怎么跟我交流想法——他与李小丽弄得很不愉快。李小丽早就对他上学期那篇3000字的作文没写而大为不满,不知哪天突然想了起来便加加指责。这是不公平的,因为我也没写。而对于薇,我记得她当时就没表态,所以后来见她交了篇不到一千字的上去,也算交差了。白美玉对此好像很不高兴。现在他和李小丽成了死对头,他们互相讨厌甚至憎恨。从这点来看,他是个很叛逆的人。我们也都讨厌李小丽,但都没弄到这种程度。我有点可怜白美玉,毕竟我跟他来往了八年,自以为十分了解他。此时,我知道他的这种反抗欲极强的性格体现在这里是很不明智的。因为我像了解他一样了解李小丽。她很宠爱我,可是我讨厌她,我觉得她对学生总不是真心喜欢,她只喜欢学习好的人,她在利用他们以赢得名声和奖金。在这一点上,我有点嫉妒白美玉,因为喜欢他的是张老师,经常叫他去办公室讨论通过数学题,看上去就像他父亲。关于这点,我现在才感到很自责。我知道我那天说的最后那句话真的对他伤害很深。从小到现在除了张老师和李小丽对白美玉走了两个极端外,大多数老师都对他不冷不热。而跟我在一起,我也觉得他有点陪衬的感觉。可我却不用这来挖苦他。我不知道他现在的感受是什么,此时对我的看法是什么。只是他看我的眼神里,透出一丝迷惘。
初三刚开学的日子就比较难熬。比较——是因为谁都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更难熬,前几天开了场运动会,却下了雨,为了走形式,校领导不让我们场上的人回教室,说要拍录像,这一场景叫“学校领导和拉萨市拉队员们一起在雨中为运动员加油”。现在我常常只跟薇在一丐,因为对白美玉有点歉意也有点距离。而薇在一个半月之后就要走了,她说她爸给她在T城找了所极其“重点”的学校,她要去做“苦力”了。我看着她,有点怜悯也有点惋惜。我感觉我们三个就要被拆散了,她不知道她今后会怎样,我也不知道,不知道白美玉是否知道。
暑假的那几个星期里小琪还给我打了几次电话。我想他是希望我去,但那几个电话我都没接。我不想再听他外交辞令似的话了,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喜欢他。有时我想起他还会有一丝快乐,但能给这种感觉的总是印象里的他。莫青公园的他像一个冰冷的向躯壳,也许这就是他所说的蜕变吧。我不太在乎他了,被我喜欢的小琪似乎只是坟墓里的人。现在的他需要为值得关注的事情去奔波,而我也不想但着去给他过生日的名义与一些陌生的满口“之乎者也”的“好学生”们讨论什么学习话题。
在这种情况下,我越发想念张然了。她的消失让我担心,我担心她会像小琪一样,叫我不认得。担心再见她时,她会忘记露天矿出曾只对我特有的微笑,而只是职业性的露齿。在从前,她能挖掘出藏在我心灵深处让我痛苦却未觉察的情感。而此时我身旁再也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使我胸中充溢着不知名的东西。我几欲昏倒,我希望她能“幻影移形”般出现在我面前。两看来对这个毫无音讯的人,我的头脑已经把她构想得像一个虚幻的影子了。
(8)
“没交检查的人给我站起来!”李小丽狂怒的声音。
白美玉很干脆地站了起来。
“好啊,又是你们几个。”李小丽挨个指点着班里站着的稀稀拉拉的三四个人,用极其令人厌烦的“恨铁不成钢”的假调子吧了口气。
“你,是因为打架的事吧?”坐下。你呢?没写作业?坐下。下次你小心点!你,也坐下!”
于是教室里零星地响起了拖凳子的声音。“鹤立鸡群”的就只有白美玉一个人了。
“同学,你能否说一说你做了什么呢?”最后李小丽盯住了白美玉,用甜得发腻的饶有兴趣的语气问。
“我不知道。”
“是吗?”
“不是吗?你让我写什么检查?我不清楚!我什么也没做。”
“得了吧,你说的话只有鬼才信。”李小丽不耐烦地说两只蛤蟆似的大眼睛盯着白美玉,像注视着猎物。“那我提醒你,你就说说放假前考完试的那天你在和某些人做什么吧!”
“我跟他们没做什么,是他们硬要拉我入火,这能怪我吗?听着——”
“你不能这样对我说话。”
“可你也不能毫无根据地冤枉我!”
我有些焦急,我向薇那边望去的时候她也正在看我,于是我们都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了。白美玉从来没有对任何老现这样说话,但他瑞在这样做了,说明他此时的情感是何等激烈。而对方是李小丽——有理无理都要抢三分、从不饶人的人。我预感到,他们彼此的厌恶程度是势均力敌的,但就真正的实力来看,不得不说白美玉这样做是很不明智的。
“那好,我们就换个话题吧,上学期我的包里出现了一只耗子,你能解释清楚吗?”
白美玉旁边,李月儿的笔袋“啪”地掉到地上,五颜六色的笔撒了一地。
“不能!”白美玉歇斯底里地叫道。
“你当然不会承认,但感谢上苍给了我智慧的头脑,我还是比较相信自己的判断的,“李小丽尖锐地说,”当时我一出办公室就听到鬼鬼崇崇小跑的声音,那绝对是个男生,另外还有一个女孩子说话的声音,我想那是迫于无奈的肖霄。”
什么?
我不知道李小丽怎么会把牵扯进去,这是源源跟李月儿干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李老师,我——”
“不,我没怪你。”李小丽转过脸来对着我,又露出假惺惺的微笑,“我知道你是万不得已。不过在我这里,他绝对威胁不到你。另外我告诉你白美玉,”她又轻蔑地笑了,“你不用想着拿一个好学生当挡箭牌就可以逍遥法外。她是她,你是你。尽管她做某些事的时候和你在一起,但我不怪她。我不怪她,可你要小心。肖霄,你觉得是这样吗?”
“呃——”我一时噎得说不上话来。我从心底里痛恨李小丽,痛恨她对白美玉所做的一切,痛恨她的不公,可我怎么也无法把反对的话说出口。我有一各奇怪的感觉,我心中似乎隐隐约约地有一种安于现状的妥协,她的话也许冲破了白美玉愤怒的底线,但离我内心愉决堤的高度似乎还元。他与我……何干呢……
我没说话。
“你看,她默认了!”李小丽欢快地说,“那么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你无话可说了,是不是白美玉!我早就料到是这样。我知道你在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做什么样的事,还逼迫了不少和你迥然不同的好同学。你说你自己吧,长得这么漂亮,怎么就不做个人见人爱的男生呢?可惜呀,我这把年纪了也懒得管你,可我就偏不晓得那张老师怎么就那么喜欢你。把你说得,哼,就跟个怀才不遇的伯乐了。这下倒好,惯坏了学生,倒推给别人来管教!”
“你闭嘴!张老理财比你好上千倍!他正直朴素、随和、敬业、值得每一个学生去爱,可是你虚伪,你无聊,只看重成绩,把每一个人的成绩作为他人品的标志,然后利用别人的成绩谋求薪金,谋求同事和领导的赞美。你这是低级趣味!你不配教师这一职业。我白美玉这辈子都不会再叫你李老师。我光明正大,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人的事情,任何人——包括我自己。我也在努力学习,努力向上,只不过从没有得到你的认可。我不需要你的认可。而且从今天起我声明再不会努力得到别人的认可,这都是徒劳的。不管做什么,依然有人赞同我也有人反对我。我现在才意识到它们对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要以我自己的方式活着,充满张力地、哪怕是罪恶地活着。”
“哟,说得挺动听的嘛!”李小丽眉开眼笑地说。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白美玉说完这一切,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传响,整个教室里只有他与李小丽站着,我看到他又瘦又高的侧影在颤抖。我惊异于他所说的这段话,惊得头脑里一片空白。眼前的白美玉真的让我感到陌生,从头到脚,从他的声音到动作,我感到也许我真的不了解他,我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多这样的想法。一直以来,我只觉得他整顿秩序天嘻皮笑脸、玩世不恭、不分正经、没心没肺、整天与我对骂并且乐此不疲,对学校的一切事都不在乎。可我现在知道我错了,而且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也感到了莫大的悲哀——人和事都变了,白美玉也不再提是小时候那个没头脑的小家伙了。也许他很早就在我们面前隐藏了自己,留给我们的只是一张快乐的面具。
“你要我说的我都就完了。”他用冷冷的声调说。有一种感情——一种经历了大风大浪后冷酷而愤世嫉俗的、漠然而坚决的感情——使他幽幽地像一个深暗的影子。
“都完了吗?”李小丽回味无穷地问。
“哦,还有一点,”他突然转身,冷峻的眼睛正对着我。
“这个人,”他用修长的手指定定地指向了我,“我没有威胁她,她也不是我的朋友。”
(9)
几天过去了,接着又是几个月。我真正感到孤单了。如今,连萧索的秋风也已销声匿迹,漫天刮的已是凛冽的西北风了。苍白的雪越下越频繁,时间被雪花深深地掩埋,在雪融的漫长中悄然飞逝。我好象不知道地球是不是还在运转了,在我心里,时间已经木然。
薇的离开并不突然,但仍使我措手不及。在理论上这也许是矛盾的,但是在现实中,你会发现一些相互矛盾的事物却被此结合着,结合在一丐却是那样自然,那样微妙。就像一个人,她要从另一个人生命中消失,那么,即使有天使事先周到地通知过,那人也会惊讶,也会害怕。因为那另一个,不是一件器物,而是真真正正存在于她生命中并影响了她生命的——一个人。
送薇的那天漫天都飘着雪,天,似乎知道我不喜欢隆冬季节。晚风呼呼地刮着,已经没有什么温柔可言了。我独自一人往薇家走。昼短了,我想起夏天的这人时候,我还拉着白美玉和薇走在满世界的阳光里,不觉心底一阵凄凉。冬天的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连掉光了叶子的树都冷得瑟瑟发抖。铅灰色的天空中没有一片云,它用全部的悲哀凝望着我,让我感觉到空荡荡的天空中有无数双锐利的眼睛在盯着我的心。就在这个天空下,我孤零零地前行。
我家和白美玉家都离薇家很近,所以这里成了我们的聚集点。而此时,再没有往日的欢笑,不久将人去楼空了。房子的对联一半已脱离了墙壁,在风中被吹得哗啦啦地响。窗台上落了厚厚一层雪,雪上又覆了灰蒙蒙的土,灰色的玻璃让人望不透。可以想象在临近的几天中薇的妈妈往日里勤劳的手是如何冷落了这所房子。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真以为这里要被永远地尘封了。
飒飒的风
吹不走昨日欢笑的梦
皑皑的雪
掩不住今日含泪的悲哀
只有无声的天籁
默默祷告在
即将被废弃的屋外
我正要敲门,薇就出来了。
“我已经看见你。”她说,“你干嘛不早点进来?”
我们一起走了通向火车站的那条路。薇的爸爸妈妈走在很远的前边,而我们则在后面慢慢地拖着脚下步。她的父母都是善解人意的人,故意走得很快。薇提着一大堆东西,我帮她拉着箱子子。箱子的轮子滑在雪地上,留下两道细细的痕迹。我不知道箱子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但我觉得很沉,是的,很沉重。一个箱子,一个薇的箱子,一个将要和她一起离开这座城市的箱子。我忽然有了一种幻觉,我的眼睛能够穿透这箱子黑色的外表,看到里面装着一个标签为“童年”的瓶子。那是一个水晶的玻璃瓶,被隐藏在箱子的最里面,已经被外面的层层包裹所掩住。但我仍了,我觉得它滑化掉而是升华到空气中。于是眼泪冻结了囚禁在眼睛里。
雪越下越大了,满世办只剩下苍茫。漫天的雪花都在用幽幽的声音齐唱一支悲歌。薇的爸妈停了下来,站定了,含泪看着我们,又轻轻对我笑了一下。我看看表,已经不早了。
“你走吧,要保重。”我说。她轻轻点了一下头,从我手中接过箱子,转身走进白色的迷雾,却又忽然转回。
“你能替我对白美玉说声对不起吗?我从来不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也从不是个为友情可以不顾一切的人,这点我承认,我感到抱歉。”
“谁都不是,薇,谁都不是。几乎没有人这样的人。每个人都是一个奇特的生命体,自私是生命的特征,我们的最终目的,都是为自己活着。”
她默然,然后说了声“再见”,便真正走入茫茫大雪。我对着她的背影喊“再见”,然后望着他们走开,走远,消失,最后听见了汽笛的长鸣。我知道从此便很难再见到薇了。雪依然籁籁地落,没有一点声音。我的心像在绞刑架上挣扎,鲜血充溢了胸腔。我感到满世界都在下雪,满世界的悲欢离合,世事炎凉。我不知何时才能再触摸到一份纯真的友谊了。
忽听背后一阵急促的咳嗽,我猛地回头。
是白美玉。
(10)
他就在我刚才没有注意到的一个角落里,背对我,咳得有些喘。他穿了一件天蓝色的上衣,斜挎着背包,后背有点驼。他咳着,意识到我发现之后竭力止住,但没有回头,雪花无声地落,隔在天地之间,也隔在我们之间,让我看到的只是他模糊的幻影。一股浓浓的烟雾缭绕着他,也充斥在我眼前,又让我觉得他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儿,他在做什么,他为什么不找薇。但我却走过去,看着他佝偻的身子,说:“你没事儿吧?”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直直身子,把包甩向另一边,抬头望着天空。他的脚下撒了七八个尚未熄灭的烟头。
我和白美玉已经很久没说话了。我不得不用“疯狂”一词来形容李小丽,她把白美玉“莫须有”的罪名四处宣扬,现在他在学校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在从多老师都相信了李小丽之后,张老师都相信了李小丽之后,张老师终于不再半信半疑。他们说他想通了,我却觉得是他屈服了,他的精神屈服了,张老师独有的对一切学生信心在握的精神屈服了。我无比愤怒,又觉得自己颓废。我像白美玉一样,再没有叫过那人“李老师”,但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捡不回刺伤白美玉的那把剑了。在操场上的一次爆发,在教室中的一回沉默,像两把利剑刺穿了友情之花,只剩下花瓣飘零,落英缤纷。
在无边无际的大雪中,在无边无际的沉默中,我胸中似有万尺波浪在澎湃,万千蛟龙要恕吼。我开口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根本不知道。我来告诉你:你在毁灭你自己。而且我不得不残忍一点地说,你在用大家普遍无法接受的方式毁掉你自己。看来,你并没什么独创性来开辟出一条通向耻辱和毁灭的新路,而是带愚蠢准确地沿着别人走过的老路走下去,一厘米也不偏离。没有人会可怜你,人们会说一个叫白美玉的人是如何如何堕落、如何如何变坏的,却从不会有人说他以前是如何如何聪明、如何如何可爱。可是你自己应该明白这一点,你自己应该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并且相信自己是怎样的人。
“许多人在和你一样反抗,在反抗一种枷锁,一种制度。这期中包括我,包括薇,包括许许多多的人。就像吴敬梓和鲁迅刺中国古代的科举考试,就像夏洛蒂·勃朗特揭露英国披着宗教外衣残害儿童的教育制度。但反抗与毁灭并不是相辅相成的。你在反抗的同时,应该学会面对。听着,要学会面对。不要做懦夫,你有潜在的勇气。一所现实是逃不过去的,比如中考和高考。对于逃不过去的现实,要勇敢地面对,只去逃避它、抵制它甚至仇视它,是软弱而愚蠢的。面对就是最好的反抗。当你用足够的勇气去面对的时候,你才有资格去讲反抗它的言辞,你的这些言辞才会合理化和合法化。说白了,它才会有力。目前的这一切,不是李小丽的错,不是张老师的错,甚至不是教育机构的错,甚至不是教育机构的错。它是一咱趋势,是历史的错。但我相信这种错会被纠正,正像历史上有些错已被纠正、未被纠正的错即将被纠正一样。而你,白美玉,你干嘛要去做历史错误的牺牲品?你不配,也不值得。他们如何说你是他们的事,你没有权力去管也没有义务去承担。旦丁不是说过‘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这样的话吗?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谁也帮不了你,我也帮不了你,除非你自己想帮你自己。假使你不是原来的白美玉了,可李小丽还是老师,吴校长也还是校长,你不觉得愧对自己吗?你拿别人的错来做贱自己以为是在惩罚别人,你多傻呀!不要这样了,拉你自己一把,行吗?我说这些你能听得进去吗?”
不知不觉中,我的一滴眼泪“啪”地一声落到了雪地上,雪地上出现了一个融化的洞,一个微型深渊。我讨厌哭,从不喜欢软弱的泪水,但我还是禁不信闭上眼,让滚滚的泪流下,流动我的面颊,让我觉得浑峰好冷,脸庞却好烫。这几天来,我积累了太多的眼泪,由于好胜心强不愿让它们流下来。现在我彻底被除数摧垮了,我的心此时就像这地上的任何一粒雪花,只需要一滴泪水就会将其融化。
白美玉转过身来,盯着我的眼睛看,烟雾环绕着他那张冷俊的脸。他手指间的火星仍没有熄灭,还在散发着轻幽的邪恶。这一切,使他看上去熟悉而陌生。
“别不定期样看着我,”我说,“我出乎你意料了吗?看来正像我不了解你一样,你也不是真的了解我。你错怪我了,我也是一个有感情的人,不是像你们想象的天到晚骂骂咧咧的孩子。我也在一心向善,也在思考,也在感受,同样,也会流泪。我不是情愿要做一个好学生的,也没有在哪个老师眼前‘争宠夺位’。那次篮球赛真的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说的。可你要知道我一直把当作我最真诚的朋友,你是我生活一颗无价的珍珠。李小丽骂你的时候我也是真的懵了,不是默认。还有,我当时的思维真的有些奇怪,但奇怪的思维是每个人偶尔都会有的。一些庸常的想法,保必把它作为判定一个人立场的证据呢!我真的很抱歉。另外,薇也向你道歉。我们都还是你忠实的朋友,如果你还把我们当作朋友的话。”
“你别说了。”他又转了过去,留给我一个背影,让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看不到他的眼睛。火药味柴一划,烟雾双萦绕起来,他模糊得就像一个梦境中的人,赤裸裸地暴露要这个现实世界中。“我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跟这样的人说话,你就应该想你在做什么。我永远也不会有你那么好的口才,而关于我自己,我想我那天已经说得够多了。抽烟的感觉很不错,尽管这几天让我咳得踉踉跄跄。你要是实在痛苦可以试一下,不过我想你没有这个胆量。”
他故意笑了起来,声音却有些发抖。他的微笑既辛辣又凄凉。之后便咳得再也发不出音了。我看着他。
忽听得背后一人大喊“白美玉”,我和他都回过头来。
想必那粗哑的声音不会发自一位英俊少年之口,一看果然是了。面前的人胸宽背阔,膀大腰圆,一袭黑衣裹在身上,满脸多余的肥肉,一双贼眼嵌在其中,小得让人分不清那到底是眼睛还是他脸上的麻子。那麻子的数量之多、分布之广都叫人不可思议。如果说白美玉脸上的叫青春痘的话,那这位的恐怕要称作“老年斑”了。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他便是那天考试后我在学校门口见到的围白美玉的众多“大块头”中块头最大的那个。
“你说要来火车站送人,可没说是个女的。如果不巧是的话,那不会是她吧?”他一双小眼睛打量着我,粗鲁地说。
“不会。”白美玉简短地说。
“你应该晓得,”我悲凉而严肃地说,“打断别人说话是不礼貌的。”
“你——”大块头扬手就要打我,速度之快让我无法躲闪,我闭幕式双眼——啪。
一切戛然而止。
我茫然地睁眼。
白美玉的右手猛地抓住了向我攻击的那个拳头,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他的右臂直直地立在我面前,很瘦但很有力,青筋暴起,毫不犹豫地定在那里,风雪中,倔强而坚定。
“我们用不着在这里浪费工夫。”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但最终还是走了,他们都走了,只剩我一人人站在雪地里望着他们模糊的背影和两串清晰的脚印。但那脚印很快便找不到了——天上的雪无声地落下,毫不留情地掩盖了它们。车站来来往往的行人,无数双脚踩在雪地上,万千个脚印在我眼前出现,又消失,正像眼前匆匆赶路的人们不在我头脑中留下一丝一毫的记忆。又像那过往的日子,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离去。
于是,雪中独立的我意识到,在这忙碌的通赂全国各地的火车站中,我所送走的不只是一个朋友——不只是一个,也不只是朋友。
(11)
十一
许多东西消逝了,像过往的日子。对于现在的我,那真的曾是现实吗?
我已经认不清现在的自己了。在许多老师和家长的眼中,我似乎变得可爱多了。我像大多数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一样,忙于做题和考试。经历和岁朋磨掉了我身上所有的棱角,我的生活变得平静了,像所有的中学生一样用“两点一线”的方式穿棱在生活的洪流中。我变得平凡而普通。尽管在题海中偶尔抬头一瞥,会由窗外空旷的天空想起过往的日子,自已也会对此抱以淡一笑,但那都是过去产的事儿了。离去的人,离去的事,就好像天上的云,有形体,却没有内涵。
奇怪的是,已入严冬,雪却不怎么下了。也许是先前一了太多、天空有些干涸的缘故吧。不过,天却比原来冷多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不再有动态的雪花飞舞,也就总见到空硬的冰,很脏,很硬,尤其是街道上的,被人们无数双脚踩得坚寮而固执。它本是雪的痕迹,却把雪的柔美丧失得荡然无存。
初三的日子很累很烦闷,整天是漫天的白花花的试卷,耳边永远响彻着老师和家长的教诲,使学生一刻也不敢松懈。每个人的世界都一片匆忙,没有人愿意为别人驻足哪怕是一秒。我有一种感觉,初三是无声的,就像整天坐在教室里埋首于书卷。那些试题不需要声音,你只要用笔做,脑子顺着它的思路走就行。越走,距离现实便越远。大爱都在赶路啊,都在快快在跑,去追寻那抽象而虚幻的目标。再过几个月,就在那时的某一天,所有的人都会分散地坐在全市的考场上,那,便是对命运的定义。
一天晚上下了晚自习后,天已经全黑。被污染的城市的天空看不见一颗星星。我独自一个人往家走,在十字路口拐弯处看到一个瘦瘦的身影,居然是小琪。
“嘿,你才放学呀?,回家千万要注意安全。”
“哦,”我说。
我继续往家走,已不想为小琪停留任何一个多余的瞬间。然而我刚走了几步,他却把我叫住。
“有事吗”我问。
“是那个,你不是说要找张然吗?我弄到了她的电话。”
我一惊,张然的电话?我接过他顺手写给我的条子,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跑。张然的电话!天哪!怎么会!我用尽各种办法都无法与她联系,今天怎么会就这样得到了它?,在这个无星无月的黑夜从小琪手中得到!我不知道这是上天有意的安排,还是人世玄妙的缘份。我记得我跟小琪说过这伯事,可他却确确实实给了我答案!
我在黑夜里奔跑着——飞速地奔跑,手里攥着一个人的电话号码,我的奔路使得眼前的景物——脚下的路、路旁的树、树旁的路灯——飞速地掠去,这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呀!满世界漆黑中有一颗充满希望、激动的心,它随着它的载体飞奔、寻找。我觉得自己很长时间以来变得平静、麻木、淡泊一切的心又重新燃起了兴奋的火炮,像从前那样,像真正的本来的自己那样,激烈地跳动,在我的胸腔中怦怦作响。是的,我斩得见它的声音!我听得真切,听得清楚!满世界的沉静中,我只听得这声音的振动,它的响度被我的近切所放大,变得轰轰然!
我在奔跑……没命地跑……张然的音容笑貌浮现在我眼前,还有她那海一样深邃的思想、她的情感和梦……我突然很深地意识到,那是我曾愚蠢地放弃过的珍宝。它们在哪儿?她在哪儿?一个人似在天涯边上的人,她就要回来了,就要重新回到她朋友的生活中,与朋友的心对话。一起回来的还有她的智慧,她那种用陷忍去体会一切、经受一切、转考一切的勇气,她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影响、着她身边每一个人的思维和魅力……这些都将回到她朋友的胸膛中,燃起一股希望之火!
我定在一个终点——一个电话亭前,刹住了脚步。在我眼中,这个像往日一样呆呆站立的电话亭,似乎被赋予了魔力,它是如此神秘呀,像一个能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去的隧道。我手指颤抖着,拨通了电话——周围的一切皆不复存在,电话的听筒便是我的世界,电话里的声音便是世界上所有的声音——
“对不起,你拨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
万语皆无
我呆呆地立着,双眼看着黑暗中的电话亭,它从头到脚散发着冷酷。我的心像被突然冻结了一般,被冰冻得如此之快,以至完整得没多余一个冰滴。
我哭了。在一个行人都没有的大街上,在漆黑一片的天空下,我第一次哭得很放肆,因为不用担心会有人安慰。我把写着“张然”的电话纸条撕掉碎了。一挥手让它们随风任性地飘散到天空中。白花花的纸屑从天空飘下,我望着望着望到了深邃的苍穹,那好似一个大大黑洞。我出现了幻觉,我听到无数声音在大喊,呼唤:
“肖霄!肖霄!肖霄!”
我终于知道我的心从来就不曾沉醒,它的平静也只不过是暂时。经历的阳光和阴影都从没有离我而去。黑暗中,一切又重现出来,宛若一个恋旧的人回忆刚刚做过的梦。于是,泪眼模糊中,又浮现出昔日晃动的人影——不只是若有所思的张然,还有调皮爱笑的薇,天真无邪的小琪。还有,我的姓白的朋友,一块骤然碎裂的美玉……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