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嫁接了白日的活力,生机勃勃,又嵌着悠长的慢条斯理。路灯下,凉风里,快走,慢跑,伴着弯月。任风吹,细思量,应和着宇宙呼吸,万物此起彼伏。夜更深,窃喜多出了一个寂默的自由世界。
蓦地,响起了高声虫鸣。
我不知道江南的田野里是否有蝈蝈,至少我没有在野外看到过,没听过它的鸣叫。可能是户外机会太少,也可能季节不对。印象中,文学作品里都是北方才有个大头铁、叫声震天的蝈蝈。
夏日的江南街头,出现很多卖蝈蝈的。一个个小竹笼挂在一根长竿上,竹笼就是它们暂时的栖地。叫声,为它们引来灾祸。如蟋蟀,好斗,与人有趣,故被捉,甚至曾经到了为了它家破人亡的地步。蒲松龄聊斋中的《促织》就写了一个关于蟋蟀的荒唐故事。那里,老实的人悲愤地化为猛虫,一家人才得以苟活下来,最终,还因为成为畜生,讨好了当权者,居然还被封官进爵,自此飞黄腾达。如今的蝈蝈如有知,应悔不该叫声让人听见。但是不知道有多少人不想成为那只能够晋升进爵的蟋蟀?
孩子耐不住好奇,看着蝈蝈在笼子里乖巧地一动不动,瞪着大眼睛无辜地望着她卖萌。更吸引人的是叫声,时不时地有一两只尖声高振。孩子仔细观察,蝈蝈的发声器官到底在哪里?最终挑了一只带回家慢慢研究。嫌竹笼太小,又买了“豪华版”大笼子。蝈蝈换进大笼子,被开开心心地提着回家。是夜,蟋蟀在它的寓所,这个,人眼中的小世界,无足轻重的犄角旮旯,发出振聋发聩的鸣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地惊心动魄。
无人在意它的困顿和呐喊。小笼中的无法动弹而显出的乖巧和萌态,到了大笼荡然无存。这分明已是兽,困兽。大笼也只够它上下爬动,转身都没有可能。一日,两日,不停歇地爬,围着圆形的篱笆转啊转,笼里甚至都容不下它最神气的头顶长须,每次只能转动篱笆一格,需要有技巧地把长须从上一格移到下一格的空隙里。第三日,豆子瓜皮还是没有动一口。其中一前爪,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里,断了一截。它惶恐,不安,愤怒,不甘,似乎能听到它喘息,没有了节奏的喘息,困兽,乃至死囚,才会发出方寸大乱的粗重声响……
困,一木长于颓塌房屋的围墙里。看似没有感觉的树木,被墙所围,古人从中感受和猜度出树的情绪,由彼及此,感同身受,创造出困字。被困的昆虫,只是体积小而被人小看,并不幸被捉。如果它和人类差不多大,或者比人类体积还大,挣脱牢笼后,我们的房屋会不会碎为粉齑?
第三日,我和孩子下楼放生了蝈蝈,把它放进一片高草中。孩子担心它一足缺损跑不快,我忧心:难觅同伴的它,会不会感慨自己只是进了另一个牢笼而已?
如若一技之长,可以谋生谋位,亦成为囚徒,或困于一维。宇宙浩渺,人只能囿于一星球,蹦不过离地尺高,不谛牢监。人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仙人可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世人就是做几日辟谷,也难抵挡美食和红尘诱惑。羽化成仙只是故纸堆里的神话而已。成仙成佛,人人向往,千年修行,又几人能天长日久唯持初心?终困于肉身。
蝈蝈犹作挣扎、抗争,人之奴性久,尚有嗟来之食即足矣。
噫!人莫不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