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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故事
2020-08-14 23:06:33 来源: 作者:樊伊宁妈妈 【 】 浏览:1564次 评论:4

         

爷爷离开我们已经整整20年。我眼前却依然常常浮现出他笑容可掬的模样。

疫情期间,陪女儿一起读萧红的《呼兰河传》,恍恍惚惚间,常常觉得“祖父”就是我爷爷。后来翻了绘本版的《呼兰河传》,惊讶地发现,绘者笔下的“祖父”竟真的是我爷爷的样子,一脸的皱纹,满脸的慈爱。

读到萧红往祖父头上插玫瑰花,祖父毫不知情地说:“今年雨水大呀,咱种的玫瑰花真香,二里路都能闻得到”,我想起了妈妈对爷爷的评价:“爷爷脾气好,孩子们到他头上做窝都行。”已经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在爷爷头上做窝”的了,似乎也有往草帽上插花插草的情形,但读到萧红对祖父的这一段描写,想起妈妈在外人面前一次又一次对爷爷的夸赞,就又能回到爷爷的温情里。

从我记事起,爷爷就已经过了七十岁生日了。

夏夜里,爷爷会带着我们在星空下乘凉。他常常摇着大蒲扇,打谜语给我们猜,周围是飞舞的萤火虫,还有弥漫着的艾草香。开场白常常是这样的:“谜字猜,谜字猜,快到我的怀里来!”于是我和姐姐都围拢过去。他的谜语有时候简单,有时候却不容易,我一直记得这样一个字谜:“一点一横长,一撇甩南阳,两个半边月,人字底下添三撇。”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爷爷笑眯眯揭开谜底:“廖,这是一个姓。”然后,他会告诉我们,村里有哪些人是这个姓,哪个地名和这个字相关。在我们的眼中,当过教书先生的爷爷,就是一部百科全书。有时候,他也会来几个脑筋急转弯。比如,“一张桌子四个角,锯掉一个角,还有几个角?”“树上有十只鸟,猎人打死了一只,还剩几只?”还有的时候,他会用扇子指着天空,告诉我们,哪里是银河,哪个是牛郎星,哪个是织女星,连牛郎的扁担和箩筐里面的娃都指得清清楚楚……

冬夜里,爷爷每天都在火塘里,教我们识字。我的家乡在山区,有的是木柴,因此我们烤的是明火。爷爷总是拿着火钳,拨出几铲细腻的火灰,铺在火堆旁的地上,抹得平平整整,然后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字,至今我还记得他写“回”字时顿笔的情形。就这样,写了,我们认识了,他就抹掉,重新写新的字,我们再认。就那样,毫无压力,轻轻松松的,我们在上学前认了好多字,所以上小学,就体现出特有的优势。小时候不懂,现在为人父母,看了那么多教育理论之后才发现,曾经作为私塾先生的爷爷还真有教育的智慧。

我会永远记得,上小学一年级的我,怎么也写不好“尾巴”的“尾”,自己搬着小板凳坐在大门口写了擦、擦了写,直到暮色降临,天渐渐黑了……爷爷走过来,蹲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教我写,可是他一放手,我还是写不好,眼泪就禁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了。爷爷没有要求我再练,而是默默地在我的语文本封底上,慢慢地、一笔一画地写了一个大大的“尾”,和封底一样大。这个字就这样牢牢地刻在了我心底。

到了小学二三年级,爷爷就以做游戏的形式教我们记每个省的省会名称,还有31个省市自治区直辖市的简称。虽然这些知识比较枯燥,但对于处于记忆力黄金时期的我们来说,学起这些来真的是乐此不疲。年幼的我们不知道,在文化贫瘠的农村,爷爷给我们的,是多么难得的滋养。我还记得爷爷一遍遍给我们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讲李逵打虎,讲诸葛亮三气周瑜,讲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他不讲普通话,所以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以为三国里,有个人物叫“牛背”(而我眼前浮现出的真是我们家大水牛那宽宽的背),还有个人物叫“朱国亮”。但文化的种子就这么悄悄埋下了,以至于多年后我从语文课本上学到这些篇章时倍感亲切。有时候,爷爷会将错就错。提到唐代大诗人杜甫,他总是说“豆腐”(我们湖北方言,“杜”和“豆”同音),我惊讶地问爷爷:“是我们吃的豆腐吗?可以吃的呀?”爷爷笑眯眯地说:“对呀,唐代大诗人,不仅有豆腐,还有白菜呢!”于是我缠着爷爷给我念“白菜”的诗。于是,爷爷用他标准的湖北话来了一首:“窗前明月光……”原来,白菜就是李白!

一个又一个的夜晚,我和姐姐缠着爷爷讲睡前故事。当然,那个时候,没有“睡前故事”的概念,走出农村、为人父母之后,我才知道,现在亲子教育所倡导的睡前故事,我在30多年前就享受到了。在我们的心目中,爷爷有一肚子的故事,永远也讲不完。是的,从神话到传奇,到名著,到才子佳人,到家族历史和轶事,爷爷都会给我们讲。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我们能否听懂,我自己也无法回答我当时是否真的懂了,但听故事时的喜悦与温暖却能让我回味一生。记得有一次,我大概七八岁的时候,缠着爷爷讲故事,爷爷慢条斯理地说:“让我好好想想哈。”沉思片刻后,他慢悠悠地讲了一个我至今还记忆犹新的故事:

兔子,乌龟,蚂蚁和泥鳅想要取名字,于是他们商量好要到一位博学的先生家,请先生赐名。这位先生家,住在一个山坡上。兔子跑得最快,第一个到达先生家,先生给它取名叫:“何吕施张”。乌龟虽然慢,但总比蚂蚁快,于是它第二个到达,得到了一个很好的名字:“四季回春”。蚂蚁第三个到达,得到的名字是“孔曹严华”。可怜了泥鳅,它在陆地上根本没法前进,太阳都落山了还没到达先生家。于是,得到名字的三个好朋友商量好,各自把自己的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送给泥鳅,这样,每个人的名字就都是三个字啦。爷爷问我:现在,兔子叫什么?我说:“何吕施。”乌龟叫什么?我说:“四季回。”“蚂蚁叫孔曹严”“那泥鳅呢?”爷爷意味深长地问。姐姐才思敏捷:“她的第一个字是张,第二个字是春,第三个字是……”

我恍然大悟!原来爷爷是逗我玩的。这根本不是故事,而是他瞎编的。记得那一晚,爷爷笑得比我们还开心。多年后,当我知道“何吕施张”“孔曹严华”的来历后,我才知道这故事还真不是瞎编的,不得不越发敬佩爷爷。

上初中后,我所在的班没有物理老师,物理基本是语文老师教出来的。记得有一次月考,我的物理才刚刚及格。爸爸谴责了我,我一直记得爷爷当时对爸爸说的话:“孩子努力了就好,她考不好,别人肯定考得更差。这不是孩子的问题。”就是这样的信任,稳稳地托起了我,让我克服了对物理的沮丧与无助。是的,我物理只能在及格线上下徘徊,但我的总成绩依然是稳稳地年级第一。后来,作为物理老师的校长亲自给我补课,让我以优异的成绩从全县最差的初中考入了全县最好的高中。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就对我有过一次的不悦。十岁左右的时候,女孩们流行用毛线编发带,于是,整个暑假,我和姐姐都沉迷于此。那段时间,爷爷已经不住我们家,有一天她进门看到我们在编发带,严厉地说:“小孩子,不要花太多时间学这些。语文做完了吗?算术做完了吗?”我们回答作业全都做完了。爷爷还不满意:“那好,我来考考你们,鄱阳湖在哪个省?”完了,卡壳了!看到我们意识到问题,爷爷也没有再说什么。

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住校,听爷爷讲故事的机会越来越少。到了高中,一个月回一次家,每次看到的,都是日渐苍老的爷爷。在一次跌伤之后,他陷入了老年痴呆的状态。大一暑假,我回到家,爷爷已经认不出我是谁。奶奶告诉她:“这是丫头呀,你不是天天想她吗?她回来看你了。”当时,爷爷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那样释然。奶奶流着泪告诉我:爷爷每天都要往村口的小路走,问他干什么去,他总是说:“给丫头和端端(我堂妹)送饭啊?她们在学校吃不饱……”被奶奶阻止了,他才怅然若失地回家。我、姐姐和端端是爷爷带大的,也许他记得姐姐已经工作了,我和端端都在上学,所以总是放心不下我们。

爷爷用故事和谜语陪伴着我们长大,可是他从来不讲自己的故事,他的经历对我们来说,一直是个谜。

我只知道,爷爷做过私塾先生,他有一个学生,是我们全镇闻名的中医。爷爷有一帮知书达理的朋友,闲下来老友小聚,打打牌聊聊天……但他们在我面前,似乎也只说历史,不说身世。懂事后,偶尔听父母和大伯讲起爷爷的过去。爷爷是最后一代地主,哥哥和弟弟都去了台湾,他选择独自在家赡养老人。因为这样的身份,爷爷深受批斗之苦痛与屈辱,甚至一度被押赴刑场。但因为他一直以来在乡里行善,在枪响的前一刻,他被释放了。

从我记事起,爷爷一直都是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的老人,在他身上找不到历经沧桑的印记。他从不论人是非,不道人长短,尽管那些批斗他的人一直在我们村里,且常常客气往来,但小小的我们浑然不觉。也许爷爷是想让家人明白,那是时代的错误,每个人都是受害者。这真是像极了萧红的“祖父”。我想我喜欢《呼兰河传》,大多是因为在书中能找到爷爷的影子。

爷爷离开我们的那一年,我20岁,上大二。

常常想起小时候,每到清明节,爷爷带着我们去祖坟扫墓的情形。他总是准备好大大小小的彩纸,精心裁剪成三角形,做成清明吊子,在上面写上大大的姓氏。然后,他会鼓励我和姐姐用毛笔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全名。那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刻,我们写下的,不仅是自己的名字,还有满满的荣耀,为家族荣耀,为自己自豪。爷爷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我们是女孩,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现在,该我们给爷爷上坟了,我还是要按照爷爷教我的,在清明吊子写上我的全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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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练笔 最后更新时间: 2020年09月04日19时29分27秒    责任编辑1:樊伊宁 责任编辑2:吴丽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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