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个子不高，精瘦干练，眼睛大大的，牙齿微微有一点龅牙。放在人群中，也许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妇女，可是在我小时候，在我的眼中，她又是很不普通。

现在想来，因为当时的妈妈有一颗爱美的心。

年轻时候的妈妈总是扎着个辫子，不是很长，但是乌黑发亮。而每到过年时，也像很多妈妈一样，会美美地烫一头卷发。我的头发也一年四季被妈妈留得长长的，扎成一个马尾辫，再整整齐齐编成辫子，没有一丝散乱。长长的辫子一直垂到腰间，每天到学校，都让班里的同学羡慕不已。

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再加上经常要去田里干农活，妈妈不可能每天精心打扮自己。但是在记忆中，仍然记得她是爱美的。她有一件笔挺的呢子大衣，这是每次走亲戚才会穿的。有一年过年，她给自己做了一件绿色提花棉袄，上面如中国结一样的盘扣是她自己一个个做，一个个缝上去的。当时觉得太漂亮了，让我羡慕不已，我也好想自己的衣服上有这么精致的扣子。

我的衣服上当然没有盘扣，但是却也给妈妈打理的漂漂亮亮的。小时候的衣服大体是妈妈拿家里的旧衣服改的，也有一部分是妈妈去镇上逛街，千挑万选，买回中意的布料自己做的。于是，黄底带花的衬衫、红色格子的外套、墨绿色的长裤、粉色的连衣裙，带着丝丝温暖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上小学时，有一次做早操。有两个前排的老师指着我议论：“看她每天头发梳得光亮，穿的整整齐齐，就知道她妈妈一定是个很能干的人。”当时都不懂“能干”是什么，又如何通过我的穿着打扮就能推测我妈妈。现在想来，就是年轻时候的妈妈特别爱美，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把我也收拾得整整齐齐。

如果说从我这个女儿身上就能看到妈妈爱美爱整洁，不用猜，我们的家也是干净整洁的。

农村里的家，因为有各种农具摆放家里，或者因为养了鸡鸭，每天还要下地干活，脚底不小心带回泥土，粘上鸡屎、鸭粪，都很正常。可是我家，妈妈一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小心脚上沾回的鸡屎或泥巴，她第一时间打扫干净，家具落得灰也会第一时间擦干净。那时经常有同学来家里玩，他们都说我的家和他们家不太一样，觉得我家就像“电视剧拍摄出来的房间”。现在想来就是妈妈收拾得干净。

妈妈的这一份爱干净在来南京后也体现在我家孩子身上。星宇小时候的衣服都是妈妈手洗的。而对于洗衣服的要求，她每次都说要把“布眼”洗干净，也就是一块布经线、纬线交织的缝缝要洗干净。星宇小时候衣服换洗得很勤，这个“勤”不是每天一换，而是任何时候脏了马上换，有时一天都要换好几身衣服。妈妈说，孩子抱出门，大家都喜欢抱抱、逗逗、玩玩。如果衣服不干净，邋里邋遢，会让人嫌弃的。而我在给孩子买衣服时完全不用挑“耐脏”的衣服，星宇小时候经常穿浅色甚至白色衣服，因为自然有我妈每天把他弄得干干净净的，把他的衣服洗到“布眼”都干净。

妈妈的遗憾是没有读很多书，她小学没有毕业，会写自己的名字，认识的字很有限，即便是星宇的识字量也比她大得多。“当年我成绩很好的，但是你外公不让我读书，硬要我在家带你小舅舅。”提到上学的事，每次她都这样和我说。那时候外公外婆家比较穷，又或许是观念落后，小舅舅出生后，就要让我妈在家带孩子，妈妈反抗过，但还是拗不过外公外婆，辍学了，这成了她一生的遗憾。

我上学后，她没有辅导过我功课。农村的孩子但凡家里有点办法都送到镇上的学校上学。那时，我上的是乡村中心小学，而家里叔叔伯伯家的孩子都是找了关系去镇上借读。妈妈每次都说：“自己要争气，只要自己努力，在哪儿上学都是一样的。”虽然那时很懵懂，似懂非懂，现在想起来却发现这样的话也听进去了，并且留在了记忆深处，后来在每每遇到苦难时，我都相信，凭借自身的努力是可以改变的。上初中时，虽然我小升初的分数达到了重点初中的分数，但因为是农村户口，只能在乡村初中上学，当时觉得特别不公平。还是妈妈的“要努力要争气”鼓励着我，让我憋着股不服输的劲不放弃。

这几年，妈妈确实是开始衰老了。初来南京时的一头乌发变成了黑白相间；依然爱干净，衣服仍然要洗到“布眼”干净；厨房要擦到没有一滴油烟。可是，她做事却越来越慢了，脾气反而越来越大了。如果她洗碗，经常是一小时都不见她洗完；而如果是家里其他人洗碗，桌上有没擦干净的水渍，油烟机下有没擦掉的油渍，让她看到了，都会很生气。

去年夏天，身体一向硬朗的妈妈突然咯血。当时觉得难以置信，一直以来，妈妈都是精神烁烁的样子，冬天衣服穿得比我还少，床上被子盖得比我还薄，一直都觉得她的身体比我还好，怎么会突然生病呢？在急诊室看病时，我一再和医生确认，有没有可能只是牙齿出血或者喉咙出血？但最后CT结果显示肺部出血，需要住院。

住院的第一晚，半夜听到妈妈无数次坐起来咳血的声音，我的脑子里猜测着各种引起咯血的原因，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抽了很多血，要做全面检查。傍晚，妈妈又突然咯血。喊来医生护士看过出血量，又吃了止血药。后来在安顿妈妈半躺后，我悄悄退出病房。我想找医生询问一下今天的验血结果。悄悄地出去，是想如果结果不好就不要告诉妈妈。当时不知道是怎样的结果等着我，第一次感觉很无助，也第一次感觉一直以来都是妈妈为我撑一片天，也许现在需要我为她撑起一片天了。还好验血结果都正常，我又重点咨询了医生各项与肿瘤相关的指标，结果都正常。我长长嘘一口气，赶紧回病房告诉妈妈结果。住院的第二晚，也是我陪护的第二晚，这一夜，我沉沉睡过去，一直到凌晨不知几点了，迷糊中听到妈妈喊来我好几声，她要上厕所，她说已经憋了一会，看我睡得香，不愿喊醒我。

妈妈这次住院一共十天，诊断结果为支气管扩张，这也是她来南京第一次病倒。用她的话说，在床上被“绑”了十天，被绑在床上的感觉真是太难受了。现在，换季的时候，降温的时候，她生气发脾气的时候，我都会不经意地提醒她：“别忘了绑在床上的滋味啊，自己该加衣服加衣服，该吃吃，该喝喝，不要太节约，也不能生气啊，生气对你身体不好。”

我的妈妈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妇女，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特别处，她爱干净，爱漂亮，没有读过很多书。可是于我，她代表的是一种温暖，一种爱，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有她在，我的内心是安定的；她生病了，我的内心是慌乱的。